
洋蔥頭、烏蠅厚眼鏡,加上笑起來露了一副雪白假牙常,像少女般的粉嫰嘴唇,令病房護士見了就笑,人人都說她的樣子很滑稽,總愛逗她聊天。
雪英睡在我的斜對面,因為腳部潰爛,加上骨骼退化而無法下牀。以百歲來說,雪英的聽覺、說話能力和思考清晰度很不賴,只要大聲一點跟她說話,基本都能回答。
她說祖籍是江門,有四姊妹,年輕時曾做兩年膠花,兩年工廠,然後跟父親走水貨,家境算是「有兩餐飯吃」,其實即是很富貴。餘下的歷史說很含糊,只說日本仔年代都很慘,大概那時來香港吧?其餘姊妹則去了不同國家,都沒聯絡,大概都仙遊了吧?

活到這把年紀,仍能自行吃飯,但每次都叫護士提供口水肩,「整污糟床單就唔好意思啦」。出院前替她拍照,「好得意呀,你影得我好靚」,語調十足MK少女,很是可愛。問她老人院地址,想把照片寄回,「我唔記得地址呀」,萍水相逢,時日大概無多,也許此生也不會再相見了。
偌大的病房,擠得走廊都要放病床,五十多名病人,其中大約五十個是老人,約四十幾人是無力下床的長期病患,我是內裏唯一黑頭髮多過白頭髮的病人,還能四處走動(雖然要拖着鹽水袋),看到這種情境,難怪醫療體制要爆煲了,也許到我老時,連走廊的床位都沒法躺。
回到家裏,仍不時想起雪英,她很愛吃橙和香蕉,經常撒嬌跟護士拿,但無力去皮,又要人相助,卻總是吃得津津有味,吃相有種原始的滿足感。人老得皮都縐了,那一刻,我覺得雪英變了猴子,她的樣子也的確有幾分像。按捺不住,決定把相片打印出來,買了幾個橙和香蕉,再到醫院探望她,因為若她離開醫院,真以後都沒機會了。
重回病房,雪英一眼就認出來,看着自己的照片不斷地笑:「我好得意呀!多謝晒呀,姐姐。」把橙和蕉放到抽屜,防止她吃大多,只把一隻成熟的蕉放在桌上。雪英說從來都沒人來看她,感動得頻說多謝,「今日護士幫我沖咗涼,好乾淨呀」。是的,她今天特別精神,我叫她要身體健康地好好活下去,然後揮手作別。